那是个咋暖还寒的初春，太阳懒洋洋挂在空中，春寒料峭，天气冷清。大会由乡政府梁主任主持。他是土生土长的本地干部，络腮胡子，粗胳膊长腿。他张开大嗓门讲道：“乡亲们，大家静一静，经过三天勘查，县公安局就一举侦破了咱村特大公款失窃案。作案人是......”他的大嗓门被台下黑压压人群嘈杂声遮的听不清。原来，前天清早一个爆炸性消息传遍全村：村中巨额公款在会计家中被贼以挖漫道方式偷盗一空。“漫道”在盗贼行道是一技术绝活。结实的门槛下挖了一个地道，呈漫坡状，漫下进门而后漫上，洞口仅容一人蛇形进出。门外洞口边一堆新鲜黄土。
会计是个三十多岁白净面皮年轻人，穿着新棉袄，口袋插着钢笔，在村民中十 分显眼。他单眼皮，细眉，薄唇。他是村里会计和保管。此时哭丧着脸，摊开双手十分沮丧地告诉大家，48.3万元全部被盗。大家惊诧地睁大眼睛，四十八万啊，“我的老天”。当然这里所说的是旧币，也就是现在四百八十三元，但五十年代币值和现不可同日与语，当时三分钱可买一个鸡蛋，三毛钱可买一筐西红柿，上好大肉六毛五一斤。给省委开小车的邻村冯三每月工资68元，在方圆百里闻名，令人羡慕不已。由此可知，此事在龙河村不亚于炸响一枚重磅炸弹。公安人员赶来时，现场已被观看的群众破坏的毫无价值。民警给会计作完笔录，言明打算第二天调警犬来。
会计李正元平时伶牙利齿，双手能左右开弓拨打算盘，一归到九归直至蛳子滚绣球珠算口诀，倒背如流，深得领导信任。但公安调警犬来的消息，却让他冷汗直冒，意识到昨晚以身试洞弄脏棉衣，今早换新衣是一大失策和败笔，埋在猪圈的钱也难逃警犬鼻子。悔得肠子都青了。苦思一夜，眼泪吧嗒吧嗒默默流一晚。天亮时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先进山躲过这一劫，刚出村就被埋伏人员逮个正着。戏楼上梁主任大手一挥：“把贪污、监守自盗的李，李，李漫道押上来”。李会计被民兵五花大绑极快的押上来。人们记住了会计新名“李漫道”。他深深低下头，交代说：“乡党爷们，我对不起大家，一时糊涂，见财昧心......”。梁主任振臂一呼：“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李漫道必须老实交代”。群情激奋，一呼百应，会场沸腾起来。这件事时，尽管我当时还很小，但那情那景历历在目，在我心里引起了强烈地震撼，妨佛昨天发生。戏楼傲然挺立在寒风中，见证了龙河村这一大事，显得那么高大威严，雄伟。会后李漫道被公安带走，从此，龙河村少了李会计，人们却记牢了“李漫道”这个绰号，成为大家茶余饭后谈资，也是教育后人的活教材。故乡的戏楼，上演并见证了这高潮迭起一幕大戏。
树叶黄了，树叶落了，一场秋雨一场凉，转眼间冬季来临。秋风细雨换成了凛冽西北寒风，天气干冷干冷地，不觉地进入腊月。快过年了，农闲时节，龙渠村业余剧团又在戏楼后台房间开会，商量春节唱戏事宜。但连开两天，却没结果，议而难决是两大难题：一、老团长去了儿子银川哪儿了，捎话不回来过年，并辞去团长一职。当务之急物色新团长。二、原拟唱秦腔《花亭相会》的男女主角，家里拖后腿，死活不让演。会开到腊月初九中午，仍无结果。各种人选争论不休，议而难决，最后有人出一怪招：让老天决定，凭天意让谁当团长，不再争论。于是在戏楼楼内南墙上画一花鸟，独不画头，寓意鸟无头而不飞等天意，谁续上鸟头即为团长，团长定后再说第二难题。
罗东生，从八里外引镇赶集回来，进门不久便被老婆骂个狗血喷头，挥午着杆面杖赶出家门。原来让他买年货的钱，他却全给住院的北街五保户李三伯垫了手术费。罗东生，四十开外，其貌不杨，墩墩个儿，两眼窝一年四季赤红烂边，迎风流泪。但此人口碑极好，平时心地善良，乐于助人，古道热肠，且很有心计，善解危机难题。罗东生被赶出门来，饥肠辘辘，寒风吹面，此时正是午饭时节，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地上鸡毛柴枝被吹得乱飞。他百无聊赖，信步踱去，不觉来到戏楼，鬼使神差推门进入后台，搭眼一瞥，只有北墙根蹲一人低头抽烟，好象是唱丑角的圪瘩老六。再看南墙上，不知谁画个花鸟，灰色彩羽毛，黄澄澄爪子，栩栩如生，型态逼真，振翅欲飞，可惜没画鸟头。
说来也可笑，东生被老婆臭骂赶出家门，又饥又无聊，此时却有闲心可惜这可爱的小鸟无头。鬼使神差，不由得近前拿起旁边放的彩色粉笔，很认真地添画了鸟头，画的很不好，也很笨，但鸟有了头，立即有了神韵。不等他放下粉笔，肩头被重重拍了一巴掌，不知何时圪瘩老六已站在身后，朝房间里大喊一声：“团长来了”。门开处，一堆人蜂涌而出，争先哈哈大笑着来和他握手欢呼：“我们有了新团长。”尽管他一再推辞，说自己其貌不杨，既不能弹琴敲锣，又不能登台唱戏，但大家坚信天意。凭天意落实了罗东生这个团长人选，第二问题便是该解决男女主角扯后腿问题。这两家在村里名气特别大，男主角是前文提及的李漫道次子李宏志，人称漫道老二；女主角田绒绒，则是她妈名声很大。她妈为人强势，老欺负丈夫白炉匠，人们看不惯，前年不知村里哪位业余剧作家为白炉匠报不平，为她专作了段唱词，配上眉户戏的银扭丝曲牌。此唱词一经传唱，朗朗上口，随即风靡全村，传播极快，男女老幼很快普及，灰谐幽默：
田绒绒她妈是个懒婆娘
好吃懒作，不爱动弹
自己不劳动
单靠白铁匠
把好日子过的一踏胡涂依呀海
此词曲很快达到妇儒皆知，传播区广。绒绒她妈立即名声大噪，知名度几与李漫道齐名。她气的跳脚大骂，恨透唱戏。李宏志和田绒绒是引镇中学的同班同学，也是校歌咏队领唱。同窗三年走读，同去校，同回家，风雨几年。李宏志俨然出落成个五官端正，英俊小伙，且多才多艺。绒绒更是出落得如出水芙蓉，光彩照人。二人一来二去成了爱得死去活来的恋人，一个非他不嫁，一个非她不娶，但立即遭到各自家长强烈反对。绒绒她妈嫌李家成分不好，（李漫道劳改回来仍是个四类分子）李家则怕惹麻烦，惹不起绒妈“母老虎”。此事也就暂时搁置下来。去年高考，李宏志虽考的成绩很好，但被政审刷了下来，在阶级斗争为纲年代很正常。绒绒没考好，两人都榜上无名，只好都泱泱回到龙渠村。新团长很快就解决第二难题：亲自上门承诺给绒绒她妈，编段歌颂词为她正名，配以眉户“岗调”曲牌。她则保证改毛病，也不再阻拦绒绒唱戏。李家工作更好做。经过近一月紧张排练，终于一切就绪。
正月初四戏楼布置一新，张灯结彩，挂出戏牌《斩单童，花相会亭》。当晚，戏场上已是人头攒动，十里八乡村民呼朋唤友，扶老携幼赶来。四周帐篷席蓬搭满，各色小吃摊点齐备，好不热闹。一阵紧锣密鼓地开场锣敲打后，大幕徐徐拉开，烂眼边的团长站在麦克风前大声介绍道：秦腔折子戏“斩单童”由本村演员赵二猛演唱，该演员声音铿锵有力，前年曾随团赴北京文艺汇演，得到文化部八个字的好评·····台下哄堂大笑，齐声喊道：“精神可嘉，注意身体”。团长眨着红眼提高嗓门；“花亭相会”由本村演员田绒绒演出。大家知道此戏已由省戏曲研究院苏蕊娥老师依天生奶腔唱的登峰造极，无人可及，迷倒西北五省无数戏迷，唱红西北。本村田绒绒，堪比苏蕊娥，再唱花亭会。音乐奏响，赵二猛登台唱斩单童，果然气壮如牛，声震屋瓦，青筋暴起，脸红如血，高亢处把观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弦乐起，花亭会开演，男女主角果然不俗，提袍甩袖，颇具功底，唱腔更是韵味十足，一板一眼字正腔圆。绒绒一叫板“儿嗨......”，出奇清脆，唱词更婉转起伏，余音绕梁：奴家住卓州在范阳，上无兄来下无妹，单生奴家我一人，自幼儿配夫高文举，姑表姐弟结成亲......台下一片叫好声，掌声经久不息。人人脸上漾溢着快乐的笑容，老戏楼记录下这喜庆的春节，一幕幕幸福的情景令人终生难忘。
第二位林善，五八年春节间，林善和小伙伴放炮时一雷子炮未响，他奋勇前去查看，刚到跟前，瞬间炸响。血从他捂眼指缝臼臼流下，从此躺炕上静养，眼睛是完了。当时医疗条件也差，父母忧心如焚，每到傍晚，一群不懂事的孩子在门外高声齐喊：“林善林善别骄傲，赶紧出来放大炮，林善不学总路线，两个眼睛看不見”。他妈冲出门一声大吼“滚”，小伙伴一哄而散。林善躺在炕上默默流泪，想了许久......有位哲人语：上帝关闭了门，必然给打开一扇窗户。林善眼睛完了，耳朵却出奇的灵敏，求父亲买把板胡，居然不长时间把秦腔曲牌及各板路，无师自通都学会。他的耳朵就是质量极高的校音器，半音、装饰音他都演奏地得心应手。一次，他在收音机里听到中国乐团在捷克斯洛伐克演出，琴师一曲板胡独奏《红军哥哥回来了》引起极大轰动，掌声经久不息。好奇地观众拥上舞台，要看看乐器里究竟有啥玄机，能演奏出如此美妙音律。一看就是一小木碗上一杆两根铉，大惑不解，赞叹不已，一时传为佳话。此事深深感动了他，他一连几晚细听牢记，琢麽，后又托人搞来“秦川新曲”《杨鞭催马送粮忙》等曲谱。发奋苦练，不出几年，他成了远近闻名琴师，在业余剧团、自乐班，他严然成了抢手大师，报酬不蜚，自食其力还处处受人尊敬。
第三位自宽是村委主任，他出身贫寒，只上三年小学便辍学了。但他悟性极高，看事看人，可从不同角度分析，举一返三，触类旁通。最大优点，口才极佳，大情小事，上至国家大事，国际形势，下家长里短，鸡毛蒜皮小事，他都说的头头是道，趣味横生。讲话无师自通的恰如其顺，运用排比句、倒装句，方言俚语间杂润色，更具感染力，煽情性，开会有多长，他可讲多长时间话，不重复，不啰索，时儿康慨激昂，时儿悠扬顿锉，杂之手臂的挥动，声情并茂，听众屛息禁声，专注静听，如痴如醉。有次他给三干会作发言报告，那语言竟精妙绝伦，其间荤素结合，虚实相衬，运用了对偶、排比、比喻、双关等多种修辞手法，且韵白夹杂，时而还运用评书中典故。几千人的会场，三个钟头里无人走动，无人上厕所，唯恐漏听，由此可见他口才的魅力。村人感叹：自宽可惜上学少，要是识字多，就不得了，必成大器。
第四位行斌，三十五六年纪，西北农学院毕业后分到农业局当一名小职员，老婆孩子在城里租房住。人常说：最辣的是独头紫皮蒜，最难缠的是仰脸婆娘低头汉。别看行斌整天低着头，心事重重样子，满脑子心思，其实不然，他是一个特别胆小怕事，谨小慎微的人，整天低着头是因他很自卑。他活的很不痛快，心里憋曲。在单位无论他再努力，领导总看不见，偶有小失误立即招来一顿训斥，谁都可把他呼来唤去。回到家比在单位有过之无不及，老婆平时精打细算，挺会过日子，但有个毛病，永不满足，绰号“老后悔”。她常说：“女人嫁人好比第二次投胎，嫁错人毁自己一辈子，当初自己如果嫁一大款或一高官，那绝非现在这光景”。她叹息自己“小姐身子丫环命”，于是没完没了把怨气撒在丈夫身上，行斌自然处于水深火热之中了。深秋的一天，同科室小王让陪他去买张福利彩票，极力鼓动行斌也买了一张。他平生第一次买彩票，也绝不相信好运会光顾自己，只是碍于小王的面子罢了。搭眼一看1076号，回家后顺手装在衣柜里久已不穿的毛料中山装内口袋里。
他飞快地去邮局寄了信，回来时老婆孩子已回，他急忙打开衣柜，翻找那件中山装，可就是找不见。老婆冷冷问道：“找啥呢？”
“我那件中山装你放哪儿了？”
“我下午已送巷口那干洗店了。”
“不好！”
他心急火燎一路小跑到干洗店，间半门面的干洗店早已下班。他直到晚十一点才打听到店老板胖嫂住处，当他人困马乏地爬上七楼敲开胖嫂门时，虽然认识，胖嫂也不胜诧异，他央求她今晚必须取回中山装：“因明天有重要活动参加，着装有要求”。胖嫂不好意思地说：“你那件衣服，我店设备不行，已送总店干洗，天大事也得等明天才能办”。
最后约定明早八点在总店门口见，他千恩万谢告别回到家，夜已深了，老婆仍未睡，脸上乌云密布。大战早已酝嚷良久，夜战她很擅长，他已身心疲惫，一看阵势情知风暴难免，索性进行提前摊牌谈判。于是他不紧不慢地说：“你不想好好过日子，老这么斗士风格，闹的家无宁日，到底想干啥？”“啥”，老婆恨恨道：“拿我这么不凡的人嫁给你，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那好，你写离婚协议，我给你改变命运的机会和自由”。行斌强压怒火，愤恨地说。老婆把张写好的协议拍在桌上：“我早写好，有种你就签字。”她的这一保留 节目，屡试不爽，这杀手锏多次让老公高举白旗。但这次行斌却极快地签上大名，“咱俩都自由了”，他冷笑道。躺在床上，计划了领奖的必备物品：帽子，口罩，墨镜，高领风衣......
第二天，他早早赶到总干洗店时，只见周围拉着警戒线，挡住行人，干洗总店和旁边的纸箱厂浓烟滚滚间或窜出红红火焰。几辆消防车警报长鸣，呼啸驰来，围观人群逾集逾多。尽管几股水龙齐喷如骤雨，火势仍然逾燃逾猛。行斌看着熊熊大火，自己毛料西服必已化为灰烬，心一下跌入冰窖，苦不堪言。胖嫂在后拍他肩膀安慰：“没事，放心，他们有保险，你的衣服会照价赔偿”。他转身拖着沉重双腿离去，不知是去单位还是回家......
此生美景，怎好错过
Photos by Tonkeg'S 朋友圈
图文：张文焕
原创图文特别申明
未经许可请勿盗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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